在北沈村遇袭后不久，许兴华便带着伤愈的周轰潜回北京。对于兴华来说，这次遇袭不但没有给他造成损失，反而为他印证了一条真理，并带来一个机会。辛卯和思汉的绝地反击说明，物极必反、否极泰来。周轰把人家的活命钱都给偷走了，人家能不找你拼命吗？这恰好证明，自己混迹江湖、为父报仇实属迫不得已，是完全正义的！至于被赶出村庄，虽然话不好听，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。他父仇未报，早就想拉着周轰回城了。周轰遇袭后，再也不敢回村，正好跟他一块回来替父报仇。就这样，兴华带着周轰回到北京各自安顿下来。
兴华的父亲许伯仁出身于晋商家庭，一九三八年，他和当村的地下党员陈二可一块儿参加“八路”打鬼子。建国后，同为师级干部的陈二可继续留在部队任职。许伯仁则想继承家庭的经商传统，为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出把力。于是转业到商业战线搞棉麻，不久升任局长。陈二可和许伯仁不仅在战争中结下了生死之交，成为拜把子兄弟，还在孩子小时候就订了娃娃亲，结下了儿女亲家。陈二可一开始就反对许伯仁转业，说打了半辈子仗，不如留在部队等待升将军。许伯仁坚持己见，没想到毁就毁在这一念之差上。
许伯仁当上局长后，发现副局长马红营在全国棉麻供销业务中勾结奸商谋取暴利，准备揪出这个腐败分子。马红营资深脉广、老谋深算。他欺负许伯仁忠厚老实、势单力薄，在事发之前，竟栽赃陷害，倒打一耙，反将许伯仁告倒并送进了监狱。本来上天有眼，是非曲直自有公断。可是许伯仁患有高血压，没等案件查清，竟一气之下突发脑溢血，死在了牢房里。一个在战争中闯过枪林弹雨屡建战功的复转军人，不曾倒在敌人的枪口下，却死于一个贪腐分子的阴谋暗算；一个放弃荣誉地位，毅然投身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爱国志士，壮志未酬身先死，且死得如此窝囊，这真是千古奇冤，令人发指。
见到父亲尸体的时候，兴华周身的血液已经被仇恨点燃。他怎么也想不到，父亲昨天还在指挥全国的棉麻生产，今天却突然被关进监牢，死于非命；自己昨天还是一个令人艳羡的干部子弟，今天却沦为一个罪犯子女，并不得不承受丧父之痛。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，也绝不认可这种命运。面对巨大的悲痛和仇恨，他的精神几近崩溃，神态也变得有些异乎寻常。不管母亲怎样痛不欲生，呼天抢地地哭，他却始终沉默着，两眼狠狠地凝视着一个地方，干涩的眼角上一滴泪水也没有。他的心已经被仇恨填满，既恨那个杀害他父亲的马红营，又恨那个他认为已经失去公平的社会。一天，他在父亲坟前发下报仇的毒誓后突然不见了，一连数月也不回家。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、藏在何方。他就像一条走失的家犬，远离人群，遁入荒原，去刻意复原那荒疏已久的野性。于是，从那年春季开始，西城街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绰号叫“白皮”的顽主。这小子文绉绉、白净脸儿，但是打架拼命，暴戾凶残。他和无恶不做的刀片脸周轰搭伙，组成了一个专门祸害机关大院的流氓团伙，带领一伙亡命之徒狼奔豕突、打打杀杀，疯狂地报复社会。只是由于种种原因，仇人马红营一直逍遥法外，未受到应有的惩罚，这成了兴华耿耿于怀的一块心病。所以这次兴华带着周轰从北沈回京，目的只有一个，那就是找马红营报仇。为了接近马红营，返京后，兴华直接回到了三里河机关大院的家。
父亲死后，姐姐一家三口一直和母亲合住在一起。兴华到家时已是傍晚，他轻轻推开姐家的屋门，看见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老人正哈着腰扫地，有些奇怪。老人听见门响抬起头来，两人顿时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
“妈！”兴华流着眼泪扑向母亲，和泪流满面、哭得胸脯剧烈起伏的母亲紧紧抱在一起。
刚刚五十岁，母亲怎么就老得都认不出来了呢！父亲死后，他离家出走一去就是半年。插队前回了趟家，那时母亲虽然也已经很显苍老，但头发还不算太白。如今才过了一年，头发怎么就几近全白了呢？望着被丈夫暴亡和儿子出走这接连打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母亲，兴华伤心不已、愧疚难当。想到好端端一个家庭，生活境况一下子从天上掉落到地上，他的心痛得就像遭到了刀剜石碾。父亲死后，他本该照顾好母亲，挑起生活的重担。可是父仇未报，他哪有心思考虑别的。望着痛哭流涕的母亲，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，母亲啊，您就再忍一忍，儿子的复仇大计就要实现了！此仇一报，只要儿子一息尚存，就一定会好好服侍您，加倍地孝敬您！
兴华的到来，令母亲和姐姐悲喜交集，落了不少泪，说了不少话。然而，在亲情宣泄之后，他们又不得不面对生活在一起的忧虑和窘迫。夜里，和母亲睡在里间的兴华因过于疲惫很早便进入呼呼酣睡。将近一年的蹿匪流寇生活已经使他在睡眠时变得十分警觉。所以，刚睡下没多久，便被窗外一阵呼啸的寒风惊醒。翻了个身想接着再睡，却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絮絮的唠叨声。
“哼！人家知青都在好好插队，他却回来不走了。他简直是成心要祸害这个家！”外间，姐夫烦恼地报怨着。
姐姐压着嗓门嗔怪他：“你小点声！兴华肯定有他的难处。”
“什么难处！下地干活哪有去偷、去抢舒服？哼，跟着他担惊受怕不说，还得白养活着一个大活人，家里的日子本来就紧张！”
“唉，走一步说一步吧。”姐姐劝不住姐夫，也跟着发起愁来。
兴华被姐夫的一番话气着了，心想，这可是我的家！你一个外姓人都能住，我怎么住不得！他恨不得冲出去把姐夫暴打一顿，又怕惊动了母亲，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。况且，刚回家就大动干戈，岂不正应了姐夫那句话：“他简直是成心要祸害这个家”吗？于是，他压抑着心中的愤恨，长长地喘口气，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。心情平静下来以后，他开始细细琢磨姐夫的那些话，琢磨来琢磨去，觉得他说的倒也并非毫无道理。本来吗，自己这次突然回来，也没讲清理由就说不走了，再加上过去身上有砟儿，难怪别人对你的动机产生怀疑。再说了，现在家里入不敷出，日子确实困难，再添个没有工作的大活人，搁谁不愁呢？因为发愁说点怪话又有什么罪过呢？这么想着，也就不生气了。他这次回来的目的是替父报仇，之所以选择回家住，是因为他需要近距离接触目标，熟悉环境，之后才能择机动手。可是，他没想到在家里也会遇到麻烦。然而他却没有更多的选择，为了复仇，他只能忍辱负重、委曲求全。为了打消姐夫的疑虑，营造一种迷途知返、重新做人的假象，他断绝了和社会上除了周轰以外所有流氓地痞的来往。接着又开始寻找工作，力求在经济上实现自立。
为了找活干，兴华跑遍了全城。结果到处碰钉子。拒绝他的理由都一样：现在即使应届毕业生也都得去插队，你属于老三届，早就应该去农村，怎么还在泡？告诉你，泡到啥时也不会泡出正式工作来！整天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，他有点心灰意冷了。可是，复仇的任务和生活的压力又迫使他不能放弃。怎么办？城里没活干，他决定再到城外找找看。于是沿着三里河朝西朝南朝北又找了一溜够，还是没结果。他想，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，最后再去城东找找看，他就不信烧香找不着庙门，眼困遇不到枕头。
这天早晨，天上飘着雪花，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茬儿。兴华朝东出了城，趔趔趄趄一跐一滑地走到高碑店，实在走累了，便在路口一个小饭馆停下来，掏钱买了个烧饼吃。小饭馆门前垒着一口炖着骨头汤的大柴锅，乳白的热气被凝重的空气压抑着，在房檐上形成一团变幻莫测的雾霭。一个身穿黑棉衣戴着毡帽和套袖的老头正端着面板在锅前下馄饨。忽听不远处叭地甩响一声清脆的鞭梢，一个敞着翻毛大衣的车把式一边赶着大车一边朝这边喊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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